写作当然有坏处。
折磨。无休止的自我怀疑。盯着空白屏幕直到眼睛发酸，脑子里却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。一个字都挤不出来的时候，真想把键盘砸了。这是写作最原始，也是最真实的坏处。
但我们今天聊的，是另一种“坏处”。一种更阴险、更不易察觉，甚至披着“高效”外衣的坏处——AI 写作。
这玩意儿，有毒。
不是说它写得不好。恰恰相反，它现在写得“太好”了。好到滴水不漏，好到语法完美，好到结构工整。就像一个用顶配美颜相机拍出来的网红，皮肤光滑到没有毛孔，笑容弧度精准到可以用量角器测量。
完美吗？完美。
但你不会爱上这张脸。因为上面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。
这就是 AI 写作的第一个，也是最要命的坏处：光滑的平庸。它能迅速炮制出一篇四平八稳的文章，但这种文章就像超市里用保鲜膜紧紧包裹的蔬菜，看着新鲜，闻起来却没有任何味道。它缺乏人类写作中那种必要的“粗糙感”。
什么是粗糙感？
是你为了一个词，在深夜里抓耳挠腮，最后用了一个不那么“标准”但无比贴切的方言土语。是你在写到激动处，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，或者用一连串的感叹号来宣泄情绪。是那些看似多余的、不合语法的、带着个人口癖的句子，它们就像人脸上的雀斑和疤痕，不完美，但定义了你是谁。
AI 没有这些。它的世界里只有数据和概率。它会选择最“正确”、最“常见”的表达。结果就是，产出了一堆语言的罐头食品。能果腹，但毫无灵魂，吃多了还会让你味觉失灵。慢慢地，你甚至会忘记，新鲜的、带着泥土芬芳的食物，是什么滋味。
这就引出了第二个坏处，一个更深层次的危机：思考的肌肉萎缩。
写作，从来都不只是把脑子里的想法“打印”出来那么简单。写作本身，就是一个思考的过程。
我说的不是那种写不出东西的便秘感，而是那种你明明知道自己想表达什么，但词语就像一群不听话的野马，在脑子里乱窜，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套上缰绳，那个过程，又累又爽。就在这个与文字搏斗的过程中，你的思想被锤炼，你的观点被澄清，你甚至会发现一些自己之前都没意识到的新大陆。
你以为你在驾驭文字，其实是文字在塑造你。
AI 呢？它把这个最宝贵的过程给阉割了。你只需要给它一个“指令”，一个关键词，一个模糊的方向，然后“啪”的一声，一篇“完整”的文章就吐了出来。你绕过了所有崎岖的山路，直接被空投到了山顶。
可那又怎么样呢？你没有看到沿途的风景，没有闻到野花的芬芳，没有被石头绊倒过，也没有在某个拐角处因为豁然开朗的景色而心跳加速。你只是一个被动的结果接收者。
长期这样下去，你的“思考肌肉”会怎样？毫无疑问，会萎缩。就像常年坐轮椅的人，双腿会失去力量。你会慢慢失去从混乱中建立秩序的能力，失去独立构建复杂思想架构的能力，甚至失去清晰表达自我的能力。
你变得只会“提要求”，而不会“创造”。这难道不可怕吗？
接踵而至的，是第三个坏处：创意的近亲繁殖。
AI 的学习资料是什么？是整个互联网。是人类已经写出来的海量文本。听起来很厉害，对吧？但这意味着，它永远无法创造出真正“前所未有”的东西。
它的所有“创意”，本质上都是对现有素材的重新排列、组合、缝合与高仿。它是一个终极的模仿者和集大成者。它能把村上春树的调调和卡夫卡的荒诞感融合在一起，写一段让你啧啧称奇的文字。
但那不是创造。那是拼接。
真正的创意，往往来源于生活的偶然、个人的独特经历、一次错误的理解、一个荒诞不经的梦。它是不合逻辑的，是跳跃的，是AI 的算法无法“计算”出来的。
当所有人都开始依赖 AI 进行“创作”，会发生什么？
整个内容生态会变成一个巨大的回音室。AI 从人类的作品中学习，然后人类再从 AI 生成的内容中获取“灵感”，AI 再把这些“二手灵感”学习进去……这是一个不断自我复制、自我稀释、自我阉割的循环。
最后，所有的文章、故事、诗歌，都会长着一张越来越相似的“AI 脸”。我们的文化，将失去多样性和突变的可能性。这是一种缓慢而温柔的窒息。
当然，还有更现实，也更残酷的一点：手艺的贬值和人的异化。
当写作这门手艺，可以被机器如此轻易地复制和取代时，“作家”这个身份意味着什么？那些花了十年、二十年，用无数个不眠之夜磨练出来的笔力、语感和风格，在“一键生成”面前，会不会显得像个笑话？
我不是在杞人忧天。我已经看到，很多人开始把 AI 当作写作的拐杖，甚至是主体。他们不再是“写作者”，而是“指令优化师”，或者“内容流水线质检员”。
他们的工作，变成了如何想出更刁钻的 Prompt，让 AI 吐出更符合要求的东西，然后自己再稍加修改、润色、发布。
在这个过程中，“人”被推到了边缘。人的创造性、主体性，被压缩到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。写作，不再是表达和创造，而变成了一种管理 AI 的技术活。
这不仅仅是“坏处”，这是一种异化。
我们写作，归根结底是为了什么？为了沟通，为了理解，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到同类，为了对抗遗忘，为了证明“我思故我在”。它是一个向内的自我探索，和一个向外的灵魂呐喊。
当你把这一切都外包给一个没有情感、没有记忆、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的程序时，你放弃的，不仅仅是“写作”这个动作本身。
你放弃的，是一次认识自己的机会。
你放弃的，是用自己的声音与世界对话的权利。
你放弃的，是那些在苦苦思索中诞生的、独一无二的、只属于你的思想火花。而这些，恰恰是写作这件事里，那些“坏处”——那些折磨、挣扎、痛苦——最终能带给我们的，最宝贵的礼物。
所以，别再问 AI 写作有什么好处了。我们更应该警惕，它那些致命的“坏处”，正在如何悄无声息地，偷走我们之所以为人的，那点东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