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把“苏联解体”这四个字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，扔进了那个闪烁着光标的对话框里。几秒钟，真的就是眨几下眼的功夫，一篇结构工整、引经据典的“历史分析”就铺陈在我眼前。从戈尔巴乔夫的“新思维”到叶利钦站在坦克上振臂一呼，从经济停滞的内部病灶到冷战终结的外部压力……一切都那么“正确”，正确得令人毛骨悚然。
这感觉，怎么说呢，就像你点了一份号称是手工现烤的披萨，送来的却是一个用3D打印机精准复刻出来的、毫无热气和面香的塑料模型。每一个细节都对，但它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尸体。
AI写的苏联解体，最大的问题就在这儿。它能给你无限的、正确的、按时间线排列的“史实”，但它给不了你历史的体温。它不知道1991年冬天莫斯科的雪有多冷，不知道排队买面包的老人脸上的皱纹里藏着怎样的绝望与迷茫。它更无法理解，当镰刀锤子旗从克里姆林宫缓缓降下时，那一刻，数亿人心中那座名为“祖国”的大厦轰然倒塌，究竟是怎样一种混杂着解脱、屈辱、恐惧与一丝诡异希望的复杂情感。
AI的分析，永远是基于它被“喂食”的海量数据。而这些数据，说白了，绝大部分来自英语世界的文献、新闻报道和学术研究。于是，一个无法避免的幽灵出现了——叙事霸权。在AI生成的文本里，苏联解体几乎被模板化地描绘成一个“邪恶帝国”的必然崩溃，是“自由世界”的伟大胜利。它会不厌其烦地强调计划经济的失败，强调政治上的专制，这些都没错，但这种单一维度的、高度意识形态化的视角，恰恰是历史研究中最需要警惕的陷阱。
它会告诉你数字，GDP下降了多少，通货膨胀率飙升了多少。但它不会告诉你，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，是一个个家庭的破碎。一个工作了一辈子的工程师，他的退休金一夜之间变成废纸；一个曾经备受尊敬的大学教授，不得不在街头兜售私人物品来换取食物。这些“不宏大”的个体记忆，在AI的宏大叙事里，被无情地碾碎、抹平了。AI无法处理这种矛盾——对某些人来说是“解放”的时刻，对另一些人来说却是“国破家亡”的开端。它无法理解一个立陶宛人对独立的渴望，和一个俄罗斯人对帝国荣光不再的失落感，是两种同样真实、却截然相反的情感。
更有意思的是，我试着让AI从不同角度来写。比如，“从一个KGB（克格勃）特工的视角，描述1991年的莫斯科”。它生成了一段文字，看起来像那么回事，提到了“组织的涣散”、“信仰的崩塌”、“未来的不确定性”。但你仔细读，会发现那些文字是拼凑起来的标签，是概念的堆砌。它没有一个真正“人”的挣扎。那个特工的恐惧是什么？是害怕被清算？是眼睁睁看着自己为之奉献一生的庞大机器分崩离析的无力感？还是说，他其实是个投机者，在混乱中看到了新的机会？AI给不了答案，因为它不懂人性的复杂光谱，在它的世界里，一切都是可以被分类和标签化的。
而这，仅仅是问题的开始。真正让我感到一丝寒意的是，当AI写作进入更深的层次时，它所引发的内容争议。
我让它尝试撰写一个“假如八一九政变成功”的平行世界脚本。结果令人不安。它能够逻辑自洽地推演出一套苏联“续命”的剧本，甚至能模仿出强硬派领导人的口吻发布一篇告人民书。这已经不是历史分析了，这是在制造“貌似可信”的历史虚无主义。在一个“后真相时代”，当普通人越来越难分辨信息的真伪时，这种由算法生成、可以无限复制和变体的“架空历史”，其破坏力将是难以估量的。
它可以根据你的立场，为你“定制”一套你最想看到的历史解释。你想看“美国和平演变阴谋论”？没问题，它能从各种来源里筛选、整合、强化支持这一观点的材料，编织出一篇雄辩滔滔的檄文。你想看“戈尔巴乔夫是千古罪人”？它也能立刻为你生成一篇充满道德谴责和情绪煽动的“罪己诏”。这种算法投喂下的信息茧房，将彻底摧毁历史的严肃性和公共讨论空间。历史将不再是人类共同的镜子，而是可以随意打扮、迎合偏见的玩偶。
那么，AI写作历史题材，就真的一无是处吗？
也不是。
我们得换个思路。别把它当成一个“作者”，而是一个超级图书管理员，一个不知疲倦的资料检索和整理工具。它的价值在于处理“信息”，而不是生成“见解”。它可以瞬间帮你整理出苏联历任领导人的经济政策对比，可以帮你找到某个特定事件在不同国家媒体上的报道差异，甚至可以帮你分析某个词汇（比如“改革”）在不同时期的语义变迁。这些是人类研究者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才能完成的工作。AI，无疑，是一个强大的辅助。
但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，历史写作的核心，永远是“人”的洞察与共情。是历史学家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里，凭借其学识、经验和直觉，捕捉到那些微弱的、却能揭示真相的线索；是作者用他独特的笔触，让冰冷的史料重新变得有血有肉，让读者能够跨越时空，与过去的人们产生情感的连接。
这种连接，是AI无法建立的。它能模拟情感，但它没有情感。它能识别模式，但它没有真正的理解力。
所以，当AI越来越深度地介入我们的知识生产时，我们反而更需要强调“人”的主体性。我们需要的是能够驾驭AI、利用AI，同时又能洞察其局限和风险的“人”。我们需要的是，在AI提供的海量信息面前，依然保持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的“人”。
那个关于苏联解体的宏大故事，至今仍在东欧的土地上回响。它的遗产，它的伤痕，它留下的无数争论，塑造了我们今天的世界。这样一个复杂、沉重、充满血泪与教训的人类故事，绝不能被简化为一行行冰冷的代码，一篇篇由算法生成的、千人一面的“标准答案”。
因为历史的最终解释权，必须，也只能，掌握在有温度、会思考、懂敬畏的人类自己手中。那个数字幽灵可以讲述一万个版本的苏联故事，但没有一个版本，会比你亲自去阅读、去聆听、去感受、去思考后，在你心中形成的那个版本，更加真实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