就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，我，一个自诩在故纸堆里泡了四年，为平仄对仗掉了大把头发，为了一个“炼”字能纠结一整宿的中文系毕业生，对着屏幕上那几行由0和1构成的方块字，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‘技术性击倒’。
是的，我说的就是那个最近在朋友圈里疯传的在线AI诗词写作工具。
一开始，我是不屑的。
AI写诗？呵呵，能写出个啥？打油诗顶天了吧。无非就是一些意象的随机堆砌，抓取点“明月”、“清风”、“故人”之类的关键词，然后按照固定的模板胡乱拼接，给你整一出看似古雅，实则灵魂空洞的文字垃圾。这种东西，我们上古代文学课的时候，老师随便拿一首平庸的应制诗都能把它吊起来打。
朋友把链接甩给我的时候，还配了个贱兮兮的表情：“来，接受降维打击。”
我嗤之以鼻，随手点开。界面倒是挺简洁，一个输入框，让你填主题、意象或者你想表达的情感。我抱着一种“看你还能玩出什么花样”的挑衅心态，故意出了个难题，输入了几个毫不相干的词：“秋雨、键盘、落日、代码”。
这组合，够刁钻了吧？古典意象和现代科技的生硬碰撞，我看你怎么圆。
然后，我按下了生成键。
三秒。
不，可能都不到三秒。一首七律就这么……诞生了。
我先是扫了一眼格式。五十六个字，不多不少。押平水韵，一韵到底。首联、颔联、颈联、尾联，结构完整。
然后，我开始细看内容。我的手，下意识地开始在桌上敲着节拍，嘴里念念有词地检查平仄。
第一句，平平仄仄平平仄。对。第二句，仄仄平平仄仄平。对。……一路看下来，严丝合缝，无一处出律。这基本功，比我们班一半的同学都扎实。
但这还不是最恐怖的。最恐怖的是颔联和颈联的对仗。
“冷雨敲窗惊旧梦，残阳映屏照新符。”“无情代码千行泪，有恨键盘万念孤。”
我当时，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“冷雨”对“残阳”，实景。“旧梦”对“新符”（代码里的符号），虚实结合。“无情”对“有恨”，形容词对仗工整。“代码”对“键盘”，名词性对仗。更绝的是，“千行泪”对“万念孤”，数量词、名词、形容词，结构完全一致，意境还特么的……贴合！
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关键词拼接了。它理解了“代码”背后的枯燥和程序员的孤独，理解了“秋雨”和“落日”所带来的那种萧索、苍凉的情绪，并且，把它和我输入的“键盘”这个现代事物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。
一种凉意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。
这不是打油诗。这不是文字游戏。这是一个冰冷的、绝对理性的、毫无感情波动的硅基生物，用一种我最熟悉、最引以为傲的方式，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我的骄傲，我那些在图书馆里熬出来的日日夜夜，我为一个典故翻烂好几本书的执着，在它面前，显得如此……可笑。
文科生破防，这个词以前我觉得挺矫情的，但那一刻，我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。那是一种信仰的崩塌。我们一直相信，文学，尤其是诗词，是人类情感和智慧的最高结晶。它承载着我们这个民族最细腻的感知、最深刻的哲思和最无法言说的美。它是有“温度”的。
可现在，一个没有体温的程序，做到了比很多人类穷尽一生所追求的“工整”还要工整。
我把这首诗，匿名发到了我们系的读书群里，就说是自己写着玩的，请大家品鉴。
群里炸了。
“学长牛啊！这颔联对得真绝！”“颈联有点意思，把程序员的苦闷写出来了，有新意。”“平仄无懈可击，用韵也老道，可以啊！”
甚至我们那位以严格著称的中文系教授，都冒泡了，发了三个字：“有想法。”
我看着屏幕，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。我把真相告诉了他们，然后，群里陷入了长久的、令人窒息的沉默。
我知道，他们也破防了。
那位老教授，后来私聊我，问我要了那个AI的网址。过了大概半个小时，他给我发来一段语音，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茫然。
他说：“我试了一下，用‘李白’、‘月光’、‘酒’为题，它生成的几首，无论是气魄还是意境，都深得太白神韵，甚至还用上了‘青天揽月’和‘金樽对影’的典故。如果把署名遮住，混在《全唐诗》里，恐怕没几个人能一眼分辨出来。”
他顿了顿，长长地叹了口气：“我们教了一辈子的格律、声韵、用典、炼字……我们告诉学生，这是‘功夫’，是需要靠时间和心血去‘磨’的。现在，机器三秒钟就做到了，而且做得比绝大多数人都好。”
这才是最让人绝望的。它不仅仅是在“术”的层面超越了我们，它甚至开始触及“道”的门槛。它通过海量数据的学习，掌握了唐诗的“风格”，宋词的“气韵”，它知道杜甫的沉郁顿挫，也知道李白的豪迈奔放。
我们这些文科生，常常自嘲“百无一用是书生”。但内心深处，我们总有一块自留地，那是我们最后的壁垒——思想、情感、审美和创造力。我们相信，这是机器无法企及的领域。
然而，在线AI诗词写作的出现，就像一台巨大的、轰鸣的推土机，直接铲平了我们这片自留地的围墙。
它冷酷地告诉我们：你们引以为傲的才华，你们的灵感迸发，你们字斟句酌的痛苦与狂喜，在庞大的数据库和精密的算法面前，可能……并没有那么独一无二。
那我们存在的意义是什么？
如果最精美的诗词可以被量产，那我们这些苦苦求索的创作者，算什么？是活体的数据库？是效率低下的“人肉生成器”？我们的挣扎，我们的痛苦，我们的灵光一现，难道最后只是一套更复杂的算法可以模拟的神经电信号吗？
那个下午，我关掉了电脑，在房间里坐了很久。窗外，恰好也下起了秋雨，和AI诗里写的一样，冰冷，缠绵。
我突然想，也许，我们不必如此悲观。
AI生成的七律，再工整，再精妙，它终究缺少一样东西——生命体验。它知道“秋雨”是冷的，但它从未感受过雨滴打在脸上的冰凉。它知道“代码”代表枯燥，但它从未体验过为了一个bug而熬到凌晨四点的崩溃与绝望。它知道“落日”意味着黄昏，但它从未真正见过夕阳沉入地平线时，那种壮丽又苍凉的美。
它的完美，是一种没有瑕疵的、冰冷的完美。而人类的创作，恰恰在于那些不完美。那些犹豫，那些笨拙，那些为了表达某种撕心裂肺的情感而突破格律的“拗救”，那些带着个人独特记忆和体温的文字……那才是诗词真正的灵魂。
教授后来又发来一句话：“技术无罪，人心有别。或许，它能把我们从格律的枷锁中解放出来，去追求更纯粹的表达。”
也许吧。
但现在，我还没法这么快就释怀。我只是觉得，一个时代，可能真的要过去了。我们这些曾经以笔为剑，在文字的江湖里快意恩仇的书生，面对一个看不见、摸不着，却又无所不能的“绝世高手”，显得那么的……手足无措。
指尖在键盘上悬停，像悬在一道深渊之上。我不知道，我敲下的下一个字，究竟是属于我自己，还是早已被某个庞大的算法，预判了所有可能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