坦白说，每次看到有人惊呼“AI写作要取代人类了”，我都觉得有点好笑。
这感觉，就像一个刚学会用顶级厨具和预制菜包做出了一桌“标准”宴席的实习生，就宣称自己能挑战米其林大厨一样。菜品或许色香味俱全，挑不出硬伤，但你尝一口就知道，那里面缺了点东西。缺了点什么？是烟火气，是即兴发挥的灵光一现，是失手多放了一勺盐却意外成就一道名菜的那个“意外”。
AI文本生成，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。它很强大，强大到能批量生产语法正确、逻辑通顺、信息密度达标的文字。新闻稿、营销文案、产品说明、甚至基础的报告，交给它，分分钟给你端上来。效率？拉满了。但“写作”这两个字，如果仅仅被定义为“文字的有序排列”，那我们未免也太小看自己了。
我最近一直在跟各种AI模型“玩”，让它写诗，写小说片段，写对一部冷门电影的感受。结果呢？它总能给我一些“看起来很美”的东西。辞藻华丽，引经据典，对仗工整。可你仔细一品，就觉得不对劲。那感觉就像喝一杯用各种香精、糖浆和色素调配出来的果汁，各种水果的味道都有，但就是没有一种是真实的。
这就是AI文本生成的第一个，也是最致命的局出限性：灵魂的缺席。
AI没有童年，没有淋过一场傍晚的暴雨，没有在深夜因为一首歌而痛哭流涕，没有尝过初恋时那颗糖的甜，也没有体会过失去亲人时那种被掏空的痛。它的所有“情感”表达，都来自于对人类海量文本数据的学习和模仿。它知道“悲伤”这个词后面通常会跟着“眼泪”、“心碎”、“灰色”这些词语，于是它就给你一个这样的排列组合。
它能写出“月光如水，洒在寂静的窗台”，但它无法告诉你，那个窗台边坐着的人，究竟是在思念远方的爱人，还是在为一个无法解决的数学难题而烦恼。它不懂得，同样的月光，在李白眼里是“床前明月光”，在苏轼笔下是“把酒问青天”，在张若虚那里，又是“春江潮水连海平”。这背后是活生生的人，是独一无M二的生命体验。AI没有，它只能进行最高概率的“缝合”，给你一个看似最合理，实则最无趣的答案。它是一个技艺高超的模仿者，一个完美的“拟态”大师，但它永远成不了那个原创者。
接踵而至的，是第二个问题，我称之为“平庸的诅咒”。
AI的本质，是一个基于概率的预测模型。它总是在寻找最“安全”、最“常见”、最“大众化”的表达方式。这导致它的产出，天然地趋向于一种“最大公约数”式的平庸。你让它写一篇关于“努力”的鸡汤文，它会给你一堆关于“汗水”、“坚持”、“不放弃”的陈词滥调，完美得像一篇初中生范文，但绝不会告诉你，有些努力就是徒劳的，有些放弃才是真正的智慧。
这种对“正确”和“普遍”的极致追求，扼杀了一切的“意外”和“出格”。而真正的杰作，往往就诞生于这些“意外”和“出格”之中。王家卫的电影台词，那种呓语般的、跳跃的、不合常规的表达，AI永远学不会。因为它会判定那种句式“不合逻辑”、“概率过低”。AI的世界里，没有“神经质”，没有“偏执狂”，没有那些驱动着人类创造出伟大艺术的“不正常”。它是一个永远理智、永远健康的“正常人”，但也正因如此，它永远无法触及天才的领域。它能帮你把一篇文章从60分修改到80分，但它永远无法带你领略100分作品的风景，更别提创造一个120分的惊世之作了。
然后，我们得聊聊那个更隐蔽的陷阱：语境的真空。
人类的交流，从来不只是字面意思。我们有讽刺，有反语，有潜台词，有文化背景的默契。你跟朋友说“你可真行啊”，根据语气和场景，意思可能完全相反。AI能理解这个吗？很难。
它或许能通过学习识别出一些简单的讽刺模式，但面对复杂的人类交际，它就像一个戴着厚厚手套去触摸精细雕塑的人，永远感受不到那些细微的纹理。它无法理解一个网络热梗背后的集体情绪，无法get到一个小圈子里的“黑话”，更无法在一个需要高度共情和人际洞察力的场景下（比如心理咨询、商业谈判），做出真正“得体”的回应。它生成的文本，常常在一种“语境真空”中漂浮，看似无懈可击，实则与真实的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墙。你跟它对话，总感觉它在“扮演”，而不是在“交流”。
最后，也是我最担忧的一点，是可能到来的“创新的内卷”。
想象一下，未来的互联网上充斥着AI生成的内容。新闻是AI写的，评论是AI刷的，故事是AI编的。然后，新一代的AI又以这些AI生成的内容为学习材料。这会发生什么？
一个巨大的、自我循环、自我复制的信息茧房就此诞生。思想会越来越趋同，语言会越来越模式化，那些曾经鲜活的、充满个性的、甚至粗糙但真实的表达，会被海量的、精致但同质化的AI文本所淹没。我们可能会进入一个“信息富裕，思想贫瘠”的时代。AI不断地“整合”、“重组”、“优化”着人类已有的知识，却无法产生任何真正的、源头性的新思想。这难道不是一种智力上的“内卷”吗？我们用自己创造的工具，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无法逃脱的、平庸的牢笼。
所以，回到最初的问题。AI能“写作”吗？看你怎么定义了。如果写作只是信息的搬运和组装，那它能，而且比大多数人都做得好。
但如果写作，意味着用文字去触碰另一个灵魂，意味着在混沌中建立新的秩序，意味着用独特的视角去对抗世界的熵增，意味着传递那些无法被量化的、属于“人”的温度、脆弱与光芒……
那么，AI现在还远远不能。
它是个好用的工具，是个效率倍增器，但它不是“作者”。它能帮你铺路，但路的尽头有什么风景，还得你自己去看。别把灵魂的舵，轻易交到一个没有灵魂的程序手上。这或许是我们在这个时代，需要守住的最后一道防线。
